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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向阳:40年后重读陈村,在时间中,在想象中

40年后,重读《走通大渡河》,仍然让我心惊不已,那个词几乎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在纸上翻了几个跟头,落下来,震撼。没错,很少有一部小说40年后重读还会有震撼的享受,然而,陈村的《走通大渡河》正写于1984年。想想看,那年,我刚刚考进大学。

河南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

30多年前,应该是1989年,我曾经写过一篇谈及陈村小说的评论,1990年发表于上海的一家杂志上,好像是《上海文论》,这本杂志好像也改刊了。那篇评论的题目是《隔着墙壁的对话》,副题:读解陈村。但现在,我复读掩卷,在心惊之后怀疑,我真的读懂过他吗?那篇评论我可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我似乎指出《蓝旗》《一天》之后的陈村,其小说的内核在崩溃——也许当时没有用这个词,但意思相近,而我因成为这场“雪崩”的目睹者而心有不甘。那篇文字中我也对《象》与《美女岛》表示出不解,认为另一个真实的作者被掩盖在了故事的后面。那么,也许,时间过去了40年,或者我有幸作为复读者,来谈一谈新的读后感。

《走通大渡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走通”

在时间中。这是我的第一感受。《走通大渡河》在我以前的评论中极少提及,然而现在看它的确是一部杰作。一部在上世纪80年代创作中被评论界或多或少忽视了的小说杰作。小说结构分析起来很简单,两种字体,清晰地提示着读者,这是两种不同的时间,一个,是现在的,一位大渡河的建设者对一位上海的来访作家采访工作的接洽与引路;另一重时间,则是这位建设者的记忆中或讲述中的时间,上世纪50年代的共和国第一代建设者,为大渡河的修路而奋斗和牺牲的人们在这个时间里通过建设者讲述出来。一般看,只是这两重时间,交叠推进,那往昔岁月的故事也如水落石出,缓缓凸现。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但其实,还有一个时间,上世纪30年代中期的红军长征的时间,1935年,更年轻一代人的转战,那些为了新中国成立而深怀革命理想的人们的奋进与牺牲,他们,有的走通了大渡河,有的,永远留在了大渡河。这一点,正如距他们二十年后的50年代的年轻建设者们一样,走通与留下,在讲述者主人公的心里,是不会忘记的,也不该忘记。所以,经由小说中那位来自上海的女作家的采访的点燃,那些火重新在心中燃烧起来,以至于心心相印之际,“他”完成了对于“她”的故事和信仰的双重传递。

这种“走通”,是通过“大渡河”的空间完成的,因而有着历史记忆的印痕,不会被时间磨灭的精神,在困境险境中仍然相信的情感,后人在读解和阐释历史中的动容与客观,40年后再读,仍然是动人的,而且,更加动人。从小说最后的附录猜测,小说中的那位到访大渡河的作家可能正是陈村本人,实地勘察之后,作家查阅了许多材料,但那些材料都化在了小说中,显出小说艺术与历史史实于剪裁中的不同。

于此,我们其实在三重时间中进入一个空间,分别是30年代、50年代、80年代,而那个空间没变,它就是“大渡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大渡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走通”。上世纪80年代的走通,是作家对笔下人物的“走通”。小说,从物理的走通(战争到交通)到心理的走通(认知与书写),而“大渡河”也完成了从物质的存在到心理象征的变迁。陈村,以三重时间“走通”了它,同时完成了对自我的心灵建构。

《象》:一地碎片与完整世界

中篇小说《象》

《收获》1988年第1期

《象》却完全不同。它是一部空想主义的小说。其中的“象”是空想出的,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作家凭空创造出来的,这个道理原先陈村曾多次强调过,写作就是“无中生‘有’”。从无中创生出“有”来,是作家的基本功,更是作家存在的意义。小说中的林林、林一以及二者的合体,也无一不是作家创造出来的。一个是记忆,一个是想象,或者二者是记忆与想象的合体。仍然是两条线,两个空间,一个现实空间,一个想象空间;一个是“我”和林一的空间,一个是“象”的空间。这两个空间相互交错,而仍有一个藏匿的空间,我和林林的空间,时隐时现。三重空间,有时完全独立,有时混装而成。总之是一个作家的创作的状态,他无法分辨真实与虚构,或者他想说的就是虚构即作家的真实。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在这种亦真亦幻的微醺状态里,作家方能有“创世”的幻觉。所以,故事似乎是破碎的,没有什么是不能打破的,有点写到哪里算哪里的感觉,小说在此不是为了成就一个故事,而是将所用的素材分散在各处,令其呈现其自然的样子,作家所要完成的也不是一种连缀或者拼图,而是坦白其创造时的纯自然的过程。只此而已吗?陈村甘心于此吗?那两只“象”的爱情故事反驳了这一观点,两“象”的坚贞纯洁与对彼此的认定以及对世界的仍然相信,也是陈村写作的指向,虽然一地碎片,它们仍然是完整的。

美好的事物往往就是如此。它需要也必须经由作家的手将之落在纸上,构建出来。这也许就是写作存在的意义,是文学提供于世界的意义。

《美女岛》:量子世界中的空间

中篇小说《美女岛》

《钟山》1985年第5期

那么,美好的人呢?也是如此吗?同样在上世纪80年代,陈村写下了《美女岛》。这部小说怎么看,都属于科幻小说,或者魔幻小说。当然,如今我还不想令它坠入类型小说的分类里。那是一种粗拙的分类。而《美女岛》想说什么,我直至今天也没能全然明白。曾经在《隔着墙壁的对话》一文中,虽然一笔带过,但它的确是我揶揄的对象,而今,我的观点是否有所改变?我试图想理解它。然而,它着实令人费解,于陈村而言,他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部在今天看来,又通俗又先锋,又类型又前卫的小说来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试图理解。

——这部小说似乎在写某种类型或者复制即死亡的主题。也就是说,美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能够通过生产而使美成为大批量上市的无差别的存在,那么,美最终会成为丑陋。这是一部关于辩证法的小说?!

——这部小说不再以三重时间与两重空间以及它们的彼此交错来结构叙事,而是以一个乌有之乡作为故事的原发地。就是说,它干脆舍弃了现实部分,而进入到纯粹的虚构,当然小说都是虚构,但这部小说的基础就是建立在虚构之上的虚构,它已经不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拉扯,它只提供一个空间,就是那个被称为“打谷场”的虚拟城市的空间里。如此,那反而是一个密闭的空间,而人物呢,也似乎没有成长的时间发展演化,只是瞬间变形、易容的结果。当中断了成长之后,仿佛生命的展开也终止了一样,人物只有一个目的,上得岛上,进入水中,出浴变美,逆转人生。如此反复。资本当然在此发挥了极具能量的作用,或者这是一部揭示资本对人性的阉割的作品?!

——这部小说对美的反美学的描述深有意味。当复制的美人成批出现,美变得平常而平庸,再不能激起人们的艳羡,而只会带来厌烦的时候,美反成了一种丑陋的无个性的符号,美没有了生命力,而没有生命力的美,必然走向了美的反面。于是,人们又想方设法再次上岛,再次入水,出浴,企图变回去,哪怕变回丑陋也为这曾想变美的人所渴求而不得。那么,这是一部探讨人类渴望与权力的作品?!当美走向了极端而使每个人都复制其得到类同之后,那个相似性或同一性,又难以为人们所真正认同。这是一部讽刺千人一面的机械化复制时代的作品?

——这是一部令人头痛的作品。只能说,它留下了种种线头,但倒到最后,都不是那个源头。它的目的呢?也混沌缥缈,也许,作家只是想在小说中留下这些漂浮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呢?小说必须告诉我们答案吗?它难道不可以提出一些问题,让我们去寻找答案吗?当然,小说家们经常做的是前者,但也有一种小说家属于另类,他把解答的使命留给我们,而且放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张开放式的答卷。

这就是陈村。放在这里的三部小说,分别写于1984、1987、1985年,不长的时间段的这三部中篇,竟然是全然不同的面貌。总结一下,《走通大渡河》在一个空间里写了三段时间的记忆与故事;《象》将空间放在两处,不断切换,让人于真实与想象中频繁跳跃,这其实也是小说家创作时的真实情态;《美人岛》则干脆在一个空间中取消了时间的必要,易容只在一瞬间,这个空间已经是一个类似于量子世界中的空间了,如是,小说真正进入了“无”。小说家也就成了“创世”的“上帝”。

也许,这就是陈村想通过书写告诉我们的,小说没有什么一定之规,它有许多个做法,只要你足够有创造性,你可能创生出许多个小说方法。在这样的方法试验中,小说是小说,小说不必都提供答案,小说可以是艺术,小说也可以是人生,小说可以是哲学数学,也可以是多种不确定的可能性。

(作者系诗人、评论家、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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